論朱自清新詩的“不足之感”(2)

朱自清對光明和民主的追求是在熱火朝天的五四運動中點燃的。十年后他坦言，當時之所以創(chuàng)作，“是時代為之”，“大伙兒蓬蓬勃勃的朝氣，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生”。[12]142他年輕的心弦有力地跳動，正懷著積極奮進的心態(tài)投入到愛國運動的行列中。他仿佛是“睡了的小草，如今蘇醒了”[2]216,醒后的他明白“你要光明，你自己去造”[4]1,他歡快地跳著唱著：“我們活著，便該跳該叫。生命給的歡樂，該也不會從我們手里奪掉。”[2]212字里行間，可以感受到詩人的朝氣與歡樂。在《新年》中，他是這樣寫的：

新年天半飛來，

啊，好美麗鮮紅的兩翅!

她口中含著黃澄澄的金?！?/P>

‘未來’的種子。

         翅子‘拍拍’的聲音,

驚破了寂寞。

他們血一樣的光，

照徹了夜幕，

幕中人醒， 看見新年好樂!

新年交給他們

那顆圓的金粒；

她說，“快好好地種起來，

這是你生命的秘密![4]6

當“幕中人醒”，人們接過“那顆圓的金?！薄拔磥淼姆N子”，“未來”不再遙不可及，而是掌握在人們手中，人們要做的，就是“快快好好地種起來”。詩人是要告訴讀者，只要用心“耕耘”，定會收獲未來，發(fā)現(xiàn)生命的秘密與意義。

當時，詩壇大力提倡詩體解放，人們對詩歌形式的關注遠遠超過詩歌的內(nèi)容。他卻認為，“空有形式無用，沒有好的情思填充在形式里，形式到底是不會活的?！盵5]3因此，無論是《新年》、《小草》、《小鳥》、《滿月的光》、《送韓伯畫往俄國》還是《光明》等作品，都能體現(xiàn)五四精神，反映作者奮發(fā)愉悅的“情思”，就算是《毀滅》，也并非自我作踐的“毀滅”,“是呻吟，也是口令，是怯者的，也是勇者的叫聲”，[6]5“是毀滅舊我，催生新我；既是毀滅也是追求，是毀滅的告白，追求的誓言?！盵7]1朱詩相對于只關注形式的作品來講，健康積極的內(nèi)容無疑起著正面的作用，這也是朱氏對光明和民主不足追求的體現(xiàn)。朱喬森也說：“參加五四運動，對父親影響最深遠的，恐怕還是愛國主義。追求‘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中國’，雖然是他后來說的；但這‘理想’和‘完美’，從他一生的實際追求來看，包含有‘民主’和‘科學’的重要內(nèi)容，也包含有爭取民族的獨立和解放的迫切使命。”[8]1這種熱切追求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印證：

在《送韓伯畫往俄國》（1920）里，他用“鮮明美麗的云”[2]224象征著紅色蘇聯(lián)，表達對俄國十月革命的向往。詩人對友人韓伯畫的祝福與希望其實也是他自己的期望，他希望尋找光明、盜取火種、探索救國之路。在《贈AS》中，把歌頌的對象指向了“要建紅色的天國在地上”[2]259的革命者，盡管“地上是荊棘呀，地上是狐兔呀，地上是行尸呀”，[2]259但是“我想你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，要吹倒那不能搖撼的黃金的王宮?！盵2]260《朝鮮的夜哭》是值得我們注意的，他把表現(xiàn)的對象延伸到國家淪喪、民族被奴役的朝鮮，以扣人心弦的激情給人以強烈的藝術感染。詩人愛朝鮮人民之所愛，恨朝鮮人民之所恨。對朝鮮人民的不幸命運悲切的關注，對朝鮮人民為失去象征一個民族存在的國王而萬分悲痛的理解，都飽含同情與悲憤。于是，在詩里出現(xiàn)了一個異民族的人道主義者形象，他集同情弱小、嫉惡如仇、反抗強暴、崇尚平等的品格于一身，并寄寓著詩人的革命理想。詩人用一腔熱血呼吁人們“努力！努力！/你們自己的世界，你們在創(chuàng)著！/努力！努力！/直到死了，在洪流里葬著！”詩人奮力向前，不達目的死不罷休的氣概正是五四精神詩的呈現(xiàn)。難道這僅僅是詩人悲憤之情的宣泄嗎？不！它們是詩人對光明自由的向往，對民族革命寄予的厚望和憧憬。作為民主斗士的朱自清就是這樣通過創(chuàng)作吶喊歌吟，上下求索的。

2.2        流離轉(zhuǎn)徙，掙扎徘徊

五四運動落潮，詩人對于未來的向往，光明的渴求也漸漸降溫，危機四伏滿目瘡痍的社會現(xiàn)實與他的救國理想相去甚遠，于是取而代之的便是彷徨的徘徊和無奈的苦悶。這位熱血青年也隨現(xiàn)實照進夢想而煩躁不安，內(nèi)心掀起一陣洶涌的波濤。這些靈魂的叩問絕非偶然，而是積郁已久的苦悶的必然爆發(fā)，他迷惘，他失落。在詩歌中，我們能窺見他的情緒變化：

在長詩《毀滅》里，“躑躅在半路里，垂頭喪氣的”“我”“在風塵里老了，在風塵里衰了，僅存的一個懶懨懨的身子”，[4]46-47幻想的破滅，現(xiàn)實的黑暗，在我的心中形成“理不清現(xiàn)在，摸不著將來”[2]235的郁結(jié)，“待順流而下罷，空辜負了天生的我，待逆流而上啊，又慚愧無力”。 [2]235“教我覺得飄飄然如輕煙，如浮云，絲毫立不定腳跟。當時頗以誘惑的糾纏為苦，而亟亟求毀滅”。[4]46詩人大聲疾呼：“我流離轉(zhuǎn)徙！我流離轉(zhuǎn)徙！”[4]47一場充滿徘徊，痛苦與掙扎的自我毀滅和自我新生，在詩人的心靈深處震蕩。這首著名的長詩，被文學史家王瑤評價為：“五四以來無論在意境上和技巧上都超過當時水平的力作,寫出了‘五四’落潮后的青年怎樣擺脫了‘誘惑的糾纏’，‘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’！”[9]72它的成功之處，也在于把詩人心靈的一段錯綜復雜的思緒表現(xiàn)得紛繁而纏綿。

他在《自白》中坦言，“朋友們硬將擔子放在我肩上；/他們從容去了。/擔子漸漸將我壓扁；”當“我”“亂舞”“狂踏”，[2]225暫時忘記身上的重擔時，“擔子他的手又突然遮掩來了”。[2]226在《轉(zhuǎn)眼》中他追問“這樣莽蕩蕩的世界中，/到底哪里是他的路呢！”[2]235是啊，詩人“尋了二十三年/只有影子，/只有影子??！/近，近，近——眼前！/遠，遠，遠——天邊！”[2]235即使在《光明》、《北沿河的燈》等主題積極的詩中，都彌漫著慘淡愁云：“風雨沉沉的夜里，/前面一片荒郊?！盵4]1這不正是內(nèi)憂外患的時代和黑暗腐敗社會的象征嗎？“悄沒聲息的河沿上，/鋪滿寂寞和黑暗”[4]7這不正是詩人內(nèi)心落寞孤寂的訴說？他的悲哀，就像“天鵝絨樣”[2]245若即若離，輕飄虛無，紛繁迷離。2.3        丟去玄言，專崇實際

朱氏并不知如何結(jié)束自己思想上的“徘徊”，但絕不愿讓逝水年華白白流去，他要力求上進，有所作為。他說：“我深感時日匆匆的可惜，自覺以前的錯處與失敗，全在只知遠處、大處，卻忽略了近處、小處，時時只是做預備的功夫，時時都不曾做正經(jīng)的功夫，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。”[10]60朱自清通過深入的反省，終于找到了精神的出路，他在寫給俞平伯的信中說，“弟雖潦倒，但現(xiàn)在卻頗積極，丟去玄言，專崇實際，這便是我所企圖的生活?！盵10]62先生不是悲觀主義者，他失望并不絕望?！拔矣X我們‘現(xiàn)在’的生活里，往往只‘惆悵著過去，憂慮著將來’，將功夫都費去了，將眼前應該做的事都丟下了，又添了以后惆悵的資料。這真是自尋煩惱！我現(xiàn)在是只管一步步走，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?！盵10]63他直面人生，不論出現(xiàn)什么情況，都要掙扎向前，堅忍曠達、不沉淪悲觀，這是朱自清先生思想中最可貴的因素，也是朱先生不甘于平庸落后的“不足”精神，這種精神成為朱詩一道靚麗的風景?！皵[脫掉糾纏，/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！/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，／不再低頭看白水，／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；／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，／打上深深的腳?。　盵2]258這正是一條“丟去玄言，專崇實際”的路。俞平伯贊揚他“不求高遠只愛平實；不貴空想，只重行為?！盵10]67當然，他的新詩也不例外。鄭振鐸曾說：“朱自清的《蹤跡》是遠遠地超過《嘗試集》里最好的一首，功力深厚，已決不是嘗試之作，而是用力全力寫著的”。[1]43他總是踐行著“為人生”的宗旨，“關心人生、大自然，以及被損害的人”。[11]333所以，朱喬森在《朱自清在五四運動中》評價說：“他的白話新詩，從一開始就不是唯美主義的，而是來自現(xiàn)實、緊貼現(xiàn)實和“為人生”的。也正因為如此，他的新詩才能在我國早期詩壇上占有一席之地?！盵8]1

總之，《不足之感》曲折地映射朱氏從滿腔熱血到徘徊自省再到著眼實際的心路歷程，也是朱氏一生思想意識轉(zhuǎn)變的過程，用楊守森的話說，是“前十年的先驅(qū)，中十年的落伍者，后十年的‘朱自清走在游行的隊伍中’。”[13]50 這個評價是中肯和恰當?shù)?，本文的關注點只在前十年，他的這種“先驅(qū)”精神成為五四時代一道獨特的風景線，其積極向上的榜樣作用是值得我們肯定的，正是因為這種精神，他的詩歌才擁有不一樣的價值，在早期詩壇占一席之地。

3 朱詩的“不足之感”

朱詩在當時曾受同行贊揚，不但因其自然和諧的音韻、脫去陳腐氣的白話口語、自由的句式，以及關注人生關注被損害的人等主題。不過，朱詩也存在明顯的缺陷和不足，顯然，我們不能以今天的標準去評價過去的作品，而應該考慮到白話詩剛剛起步，還沒有形成自己藝術傳統(tǒng)的事實。通過與同時期的白話詩進行比較，我們就能看出朱詩的局限性。

3.1        復沓多現(xiàn)，缺少變化

“復沓是詩的節(jié)奏和主要成分”，[13]399復沓，也叫做重復。“所謂兜圈子，說來說去，只說那一點兒，復沓不是為了要說得少，是為了要說得少而強烈些。”[13]399為了加強節(jié)奏，使詩歌情感更濃郁，朱在詩中大量使用復沓的表現(xiàn)手法，《毀滅》是不得不提的一部。

《毀滅》是朱氏的代表作之一，“在新詩壇上，亦占有很高的位置。我們可以說，這詩底風格、意境、音調(diào)是能在中國古代傳統(tǒng)的詩詞曲以外，另標一幟的?！盵6]1這首長篇抒情詩也奠定了他在中國新詩史上的不朽地位。它以其濃郁深厚的意境，婉轉(zhuǎn)纏綿的風格，以及柔美凄愴的音調(diào)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，他主張“長詩的意境或情調(diào)必是復雜而錯綜，結(jié)構(gòu)必是曼衍，描寫必是委曲周至。”[10]66-67之所以產(chǎn)生纏綿哀婉的格調(diào)的重要原因在于，作者大量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