條條大路通羅馬

　　十幾年前的八月，一個憂郁而敏感的孩子透過車窗，遠眺著黃河對岸的群山，心里不住地問自己：什么時候可以再回來？火車開動了，從此命運的軌跡徹底改觀了。經(jīng)過幾天幾夜的火車，接著三、四個小時的汽車顛簸，他隨著父母的調(diào)動來到了一個幾萬人口的陌生小鎮(zhèn)。教室門口，他那膽怯的目光掃了一眼同樣也在打量著他的同學，模模糊中四周回響著一片摸不到頭腦的方言，耳邊還縈繞著咔噠喀噠的火車聲，他便開始了中考的沖刺。他被安排在最后一排，并不僅僅因為一米八十的個頭，而是因為英語成績基本上都是個位數(shù)。只聽得有一個和藹的聲音對他說：英語考試你就算了，好好補習吧！把初一的書買回來自己看……。他內(nèi)心明白：只要自己一出手，整個班級的平均分就要少幾分。

　　小鎮(zhèn)的冬天格外凄冷，昏黃的路燈下時常會留下他長了又短，短了又長的身影，而每每帶著晚自習的寒氣推開家門的時候，他開始發(fā)覺，英語已在心中結(jié)了嬌嫩的花蕾，他愛上了這門語言。也許，愛是要付出代價的，他只考上了普通高中。沒有了約束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英語語法，而且愛和老師爭論語法條文，爭得剛大學畢業(yè)的小老師面紅耳赤；他愛和參考書爭論，找不到答案時他竟然寫信去問英語界的權(quán)威葛傳規(guī)，而這位自學成材的大教授居然也回信。而那寄回的信封即陌生又熟悉，原來是將先前的信封翻過來，重新糊一下，十足一件反穿的羊皮襖（葛先生地下有知，勿怪小輩）；他還斗膽請教周總理的翻譯裘克安教授……。如此的時間花費，離高考分數(shù)一百多分的差距也就不足為怪了。他徹底打消了高復的念頭，帶著父母的期盼，夾雜在其他落榜生中，他走進了電大的行列——城鄉(xiāng)中小型企業(yè)管理。父親特地取出半年的工資，數(shù)了又數(shù)后才替他交納了500多元的學費。半年不到，高等數(shù)學就讓他敗下陣來，他發(fā)誓死也不上學了！，年過半百的老父親破口大罵，詛咒說他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。他暗暗心想：認命吧！

　　忽然一日有人告訴他：自考有英語專業(yè)！他一下子來了精神。這位剛剛被自考淘汰下來的靈通人士告誡說：自考太難了！沒底！估計你也考不出，我現(xiàn)在想讀電大了，三年保證可以畢業(yè)……。自考第一次向他綻露了笑容，向這個認命的男孩招招手。這個孩子就是我，此時的他才敢第一次說“我”。

　　自考使我馳騁在黃金的世界（REALMS OF GOLD）

　　89 年10月，我第一次走進了考場，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試場啊！首先，居然許多試場都有人缺考，校園中，這絕對是大逆不道；其次，在隨后七年的考試生涯中，竟然從未發(fā)覺任何考生有異常舉動。也就是說任何踏入這個考場的人，都要有改變命運的非凡勇氣。就在這種開放而嚴肅的氛圍中我迎來了第一個大豐收：基礎(chǔ)英語 87分（當年全省第一），閱讀理解63分，英語語法93分，這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，只不過93的高分卻沒有排在全省第一著實令我吃驚不小。談到語法，我絕對可以自豪地說是我的強項，當時我已經(jīng)閱讀了高校英語專業(yè)研究生才學的原版權(quán)威教材R. Quirk 編寫的A University Grammar of English，平時還不時翻閱另一本大部頭的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Grammar.居然還有人比我更“厲害”，我不禁嘖嘖稱奇，看來自考隊伍中藏龍臥虎。十年之后，當我已經(jīng)成為一名自考的閱卷教師，站在一個更加感性的高度看待整個自考隊伍時，更加深了這種認識。閱卷中時常聽到一些浙江大學教授的贊嘆聲，為難得的人才沒有進入高校而倍感惋惜，每每此時我就想起十八世紀歐洲最有學問的詩人格雷教授（Thomas Gray1716-1771）的一段詩歌：

　　也許這一塊地方，盡管荒蕪，

　　就埋著曾經(jīng)充滿過靈焰的一顆心；

　　……

　　世界上多少晶瑩皎潔的珠寶

　　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測的海底；

　　世界上多少花吐艷而無人知曉

　　……

　　幸虧自考為他們搭起了又一個人生舞臺。沒有它，會有多少人將永遠埋沒在貧瘠的土地上！當時顯性的高校錄取率是3.7：1，而隱性的高達5：1之上；回想一下，當時有多少高中畢業(yè)生被學校勸退，剝奪了高考的機會；而那些發(fā)揮失常的農(nóng)村考生卻連高復一年的錢都拿不出，而他們都先后加入了自考的隊伍，當時的報考總費用是每門功課僅僅8元！

　　“貧寒”壓制了他們高貴的襟懷，凍結(jié)了他們從靈府涌出的流泉。

　　專科的十門功課我只用了二年的時間，但是剛開始的本科卻遇到了許多困難。首先是課程的開考由于報考人數(shù)太少而變得不規(guī)律，其次，我擔任了一家虧損企業(yè)的外銷員，工作的壓力無法保證外語學習所必須的六根清凈；第三，孤單的打工生涯十分艱辛。記得自己曾寄住在一家外單位的招待所，那里有一個搭建的食堂，一口燒柴的大鍋，為這里十幾位員工提供簡易的飯菜。大伙兒四點半便開始吃晚飯了，然后趕在五點下班，而等我五點半趕到那里時，食堂要么已經(jīng)關(guān)門，要么只剩下硬硬的鍋底，沒有辦法，只能將這褐黃的鍋底連同剩下的雪菜湯倒進搪瓷盆，要泡要好久才能軟一點咽進肚子啊！二十多年從沒離開父母羽翼，我只能和著眼淚吞咽著這泡飯。為了忘卻孤單的生活，我傍晚七點就睡覺，凌晨三點躲在被窩里看英文版的《英國文學史》三卷，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刻，那顆飄零的心可以飄到十九世紀，仿佛看著蘭姆（C. Lamb）在陰雨的倫敦街頭，摟著發(fā)瘋的姐姐向瘋?cè)嗽鹤呷?，為了照顧這個姐姐，他拋棄了自己，終生未婚；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世紀，看著十八歲的天才詩人查特頓（T.Chatterton）饑寒交迫地自殺在閣樓上……，每每此時內(nèi)心的痛苦便輕松多了。孤寂的生活減少了額外的生活開支，而省下的錢我全買了學習必需的資料。文科和理科不同，需要忍受厚積薄發(fā)的孤獨，讓人少了一分功利和風光，多了一分謙卑。為了理解一個單詞的正確用法，我需要查閱大量的原版字典，由于沒有大城市的文化氛圍和便利的圖書渠道，我四處收羅信息，打聽哪里有最新版的詞典，在收集中我也學會了一些科研所必須掌握的版本知識，為以后研究生的科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(chǔ)，例如，我在《高級英語》中發(fā)現(xiàn)連詞for用在句子開頭的例子，這與傳統(tǒng)的語法體系相悖，查閱大量資料都沒有得到滿意的解釋，最后我在《朗文現(xiàn)代英語詞典》頭版才找到一個例句，可是以后的各版本都沒有收錄；make up one‘s mind to中的to到底是介詞還是不定式符號？我發(fā)現(xiàn)在《牛津高級英語詞典》的三、四、五、六版中經(jīng)過了從介詞到不定式的演變。我就是沉浸在一個詞和意義的咀嚼中，為它歡喜為它憂，而最憂傷的是原版辭書太昂貴了：世界上最大的詞典《牛津英語詞典》高達1500元，一本最新的《劍橋英語語法》一頁紙就是一元，我付出了1200元。經(jīng)過幾年的自考培養(yǎng)，讀書已成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，無論我大喜大悲的時候沒有須臾的分離。記得每年兩次的考試都恰逢廣交會，為了不影響復習，每次我都將課本、詞典和樣品一起帶到廣州，等到考試我一定提前一天趕回來，每次個人都要損失近萬元的提成。

　　自考為希望插上了翅膀

　　七年的拼搏我取得了渴望已久的本科學歷，興奮之余我不禁冷靜地思索著自己以后的道路。26歲和一生相比，自己畢竟還很年輕，自考為自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(chǔ)，但是畢竟我從沒有上過大學，薄弱的基礎(chǔ)再以零敲碎打的方法學下去，很難突破學習的“高原區(qū)”，我要考研究生！本科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小站，我首先要感激自考，是它無私地搭上了我這個遲到的乘客，將我送上了這個站臺，張望四圍，當時只剩下寥寥幾個同行者，而一些疲憊的旅客已打算出站了，可是我還要追趕下一個站臺，該和自考暫時道別了……。

　　97年底，我?guī)е鴰准欣顏淼竭@個陌生的城市，一個床頭柜，一張床，兩個臉盆，寄居在朋友家中復習考研。心中是一種動蕩的不安，這是我的第三次搬家，我期盼著再搬最后一次，那將是我最后的歸宿。打開行李，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。一個搪瓷碗上依稀還能看到那個淡淡的唇印，然而她卻遠嫁到了加拿大。96年的那個圣誕，她帶著寒意連夜從上海趕來看我，紅紅的臉頰，噘著嘴告訴我不想一個人過，看著她暈車的辛苦，我倒了半碗水，簡易的家當中沒有茶杯，我愛憐地扶著喂她，紅紅的唇印便留在了碗沿，從此我舍不得再用，你現(xiàn)在還好嗎，雯？抽屜中還有你斷掉的一個手鐲，留下的一只筷子，吵架時寫下的分手氣話，在那被你撕下的半片紙上，娟秀的鉛筆字已經(jīng)淡了許多，這些東西我不知能再保存幾年；那個手絹老鼠是你開心時疊的，業(yè)已積滿了灰塵。我怕搬家，搬家意味著要整理，意味開啟封存的回憶，意味著不得不丟掉一些記憶，然而我都舍不得……，一樣都……。

　　天漸漸冷下去，我裹著大衣混入清晨熙熙攘攘的車流，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沒有根的人，甚至不如那些快樂的打工仔，數(shù)著袋里漸用漸少的錢，我恐懼了，我能考上嗎？我要騎半個小時車才能趕到校園，而且必須比別的大學生早到，以便在圖書館搶到一個緊張的位置；中午其他學生都回到自己的宿舍午睡，我卻只能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；渴得實在熬不住，就數(shù)數(shù)袋中的硬幣，咬咬牙奢侈一下，買一瓶礦泉水，然后一直熬到晚上回去。

　　帶著走出噩夢的輕松，我一邊在學校旁聽研究生課程，一邊復習應(yīng)考。我自己必須明白，要么考上，從此開始新的生活，在杭州生根發(fā)芽，要么灰溜溜地四處漂泊。校園中，我自己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張揚，我尊重一切比我更有知識的同學，崇拜博學可敬的教授，他們也慢慢關(guān)注起一個好學的社會青年，給予了我無私的關(guān)心，我沒有想到，平時不被社會認可的自考在這些大學教授眼里會如此得到禮待，無論在哪個學校，無論是哪一位專家，一聽到是